老月睡

感觉好像大家都走了,就剩下我在原地,我是一个没用的笨小孩。

无问·其六


万家的灯火在他的眼里聚集,最后变作透明的星星落下来。天上的星星也随之落下了,变作透明的雨滴。

王耀颤抖着双唇,他的牙根也轻轻碰在一起,断断续续地碰撞出些音阶来。

老手风琴还是响着,华美姑娘的高音也到了尾声。

“……”他好像没有出声,但是又好像说了什么,要冷风送去到远方,就像白额雁的归途。

 

 

我要见他。

顾不得了,我得见他。

第一班飞机什么时候的?明天早上吗?可是还不够快啊。

王耀坐立不安在房间里来回走动着。

我就怕我慢了步连他最后的一面都见不上。我怕下一次我就不认得他了,哪怕我们之间再熟悉不过。就算记得又如何呢?他不再是以前那个他了,不再是苏/联了,所有东西都不复存在了。

他最后还是在椅子上坐下了,今天的晚报还没有看完,摊在桌子上被风吹动着。拿起来漫无目的地翻了翻,之后还是把它撇桌子上了。

无论怎么翻,好像总是会翻到那一页啊,刺人目的,加粗的大字。

戈/尔/巴/乔/布辞去苏/联/总/理一职。

他现在怎么样了?

王耀想着,他忍不住又拿起报纸还没看几眼就又放下了,疲惫地揉搓着太阳穴,沉痛地叹息着。犹豫了片刻后,从桌子右下角的柜子里拿出一个盒子。

铁盒子已经坏了,这是一个木盒子,王耀拿在手里摸了又摸。盒子的表面已经相当的光滑了,但是有一个缺角。那是他气极的时候摔的,摔完又赶忙捡起来,就像砸到了心似的。他打开来,里头工工整整叠着几封信。每一封他都细细的读过,每一封他都快摸得起卷发毛,每一个字他都记得清清楚楚。他又要读了,就这样小小声的念着,想着他的语气会是怎么样的。

 

“亲爱的小布尔什维克:

        距离上一次我们见面,或者说我们通信已经有一段时间了。

     我很想念你。”

……

“我亲爱的小布尔什维克,我很想念你,听来的同志说,你们的转移已经到了最激烈的时候……

但是我知道,你一定不会有事,我相信你。”

……

“我的信总是难以间断,哪怕你没办法回信,我还是想要写。

每时每刻我都想着给你写信,就好像你在我身边一样……”

……

“我的亲爱的,我原以为距离不能阻挡我像酒一样的情谊,但是我漏掉了一点。

我发现见不到你,酒也不能弥补我的灵魂。

快点结束这一切吧,我要光明正大地去看你,告诉这个世界和你站在一起的是苏/联。”

 

“我真的很想念你。”

……

 

“嘀嗒。”什么东西掉到了信纸上,就像那么多那么多夜里掉下的一样。王耀连忙把它抹去了,唯恐湿了纸。他第一次收到的信已经被他自己给烧了,但是他发现,他一空下来就会忍不住默写出来那些内容。这么多年过去了,各种方针,繁杂琐事忘得差不多了。唯有记得开头几句总是要跟着想念和亲爱的,还有肉麻的话。可是他读着读着就会掉下泪来。

“我想念你。”王耀喃喃出声了,他走到窗前望着缓缓升起的星星,轻声而平稳地说着。可以听得到吗?到来的白额雁啊,来年初春,请带给他啊。

 

春天要到了啊。

 

他听得见吗?他看得见吗?他还是掩面痛哭了?

 

 

 

雨越下越大了,他和那个老人对视着。老人停下了演奏,他看了看自己的琴,默默地收拾起东西,准备离开。

他摆摆手回绝了王耀的一些钱,抱起他的手风琴来,就像恋人一样,拿他那枯朽的老手摸了又摸。

“……你等等。”王耀出神地看着他,他小声地呢喃出了一句话来,却又没接下去说。他呆了好一会,在这个老人快要走的时候才又出声到,“你等等。”他从包里翻出把折叠伞来,递到老人跟前,“你拿去。”

老人用那混浊的双目盯着他看了一下,从他手里接过那伞,给撑起来,为他的手风琴挡去了风雨。拿出怀里的布擦了擦水滴子,颤颤巍巍地走了,在风里倒是稳稳当当的。

王耀沉默地看着他的背影,雨下得有点大了,他摇摇晃晃掉的眼泪都合在雨里流到河里。

流到他心里。

 

 

伏/尔/加/河还在缓缓地流淌着,不论它身边的土地是否沾满血迹。

匆匆忙忙,王耀终究还是来迟了,他在克/里/姆/林/宫里找不到伊万。

雪下得好大啊,就像谁在嚎哭一样,落在屋檐上、房梁上、窗户上、扶手上、地上,被来去匆匆的人们踩得污黑。他们脸上是什么样的神情呢?是痛苦的?是惶恐的?是愤怒的?是狂喜的?还是麻木的?王耀的眼神掠过那些脸,却是没有找到那个令他熟悉的容颜来。

令他悲恸,令他欢愉,令他痛苦,令他念想的容颜来。

伊万,伊万……万尼亚,你在哪啊?

王耀觉得自己实在是太没用了,眼里的湿意流出来,触及莫斯科的空气就变得刺人皮肤,几乎是要冻裂开来一样。他在街头没有方向的奔走着,风就像玻璃渣似的划过他的脸,仿佛有只巨大的手将他的头发往后拽,拽得他头疼欲裂。他不知道该去哪了。他就像途迁的大雁,失去方向,甚至有那么一瞬间觉得自己忘记了目的,就要冻死在南行的途中了。他的四肢僵冷,他呼出的气好像也几乎是冰碴子,就连意识都在奔跑中迟钝了。

他最终在一座桥上停下了。

他蹲下来,抱紧自己,看见晶莹的雪花落在他眼前来。他看见自己的发丝上沾着小小的冰晶,它们那样的干净,就像他们那时纯粹的情谊一样。

王耀的眼泪决堤。

 

他哭得很难过吧?我要上前去吗?

我从来没有见过他这样。那些日子里就连笑都是带着中/国人特有疏离,偶尔眼里出现的光亮实在是令我着迷,但是从来没有一次像现在这样。明明哭得喘不过气来却又是无声无言的抽噎,离远了就听不见任何的呜咽。可是又是那么有重量的悲哀,几乎是要把我压垮,叫我和他一块痛哭流涕。他是在为我难过吗?是在为我哀悼吗?

我真想问问啊……

不过现在我已经不是“我”了,也没有资格问了。

 

王耀哭了很久了。

连抽噎都变得断断续续的,全身在不停地发麻和颤抖,耳朵里听见的全部都是嗡嗡的耳鸣,鼻子塞住了只能用嘴呼吸着。即便是这样他还是喃喃着,一边念叨着一边艰难的呼吸着。

“伊万……你去哪了呀……”

“伊万……我不和你吵了你出来好不好……”

“没关系的,不是说好了吗……不是已经快要回到和从前一样了吗?”

“为什么……”

“万尼亚……”

他终究还是听不到回答。

“……她…在歌唱…亲爱的人儿,她…还藏着……爱人的书信。”

他停下来了,强制着自己停下哭泣,先是小小声的低唱着,到最后大声地吼出不成调的歌词。

“正当梨花开遍了天涯

河上飘着柔曼的轻纱

喀秋莎站在竣峭的岸上

歌声……”

他最后几个字却是好像进气少了而呛到了,咳了半天才缓缓挤出这话来。

“好…像……明媚的春光。”

 

我不问了。

 

 

 

王耀站在雨里,任由头发被雨打湿,湿答答地披在他脸上。

咯咯的笑出来,有些沙哑,缓缓转过身朝一辆车走去。又哼起熟悉的调子。

 

喀秋莎站在俊俏的岸上

歌声好像明媚的春光

 

我不问了,

我会替你走下去的。

无问(完)
全篇完结
――――――end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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